11月14日,大渡口区钢铁路,重庆钢铁厂老厂区。
清晨,初冬暖阳普照大地。
沿着河谷中盘旋的公路,今年80岁的重钢退休职工吴出乔一步一停,频频抬头张望。
身旁,和他同龄的妻子王元琼杵着拐杖,在女儿搀扶下缓缓前行。
道路两侧,草木森森,光影斑驳,废弃的厂房不时闪现。
前方,一个巨大的标识牌兀自耸立,“重庆工业博物馆”八个大字映入视线。
今年国庆节前夕,作为首批“国家工业遗产”,重庆工业博物馆甫一开园,便吸引众多关注目光。
对于吴出乔一家来说,这个全新的文旅“打卡地”并不陌生,相反,它寄托着一家人半个世纪的记忆。
而对于重庆而言,这个老厂区同样意义非凡。
Part1·初心如“钢”
——诞生于一个贫弱大国走向近代化的起点,注定了他从一开始便背负着历史的重担。
走进遗址博物馆,吴出乔觉得恍若隔世。
面前,占地面积近50亩的老厂区里,熟悉的厂房耸立依旧,只是已经变身成为主题展馆或遗址公园。
作为重庆重点打造的本土工业文化博览园的主体部分,重庆工业博物馆由重钢老厂区核心部分改造而成,共分为“主展馆”“钢魂馆”“工业遗址公园”三大部分。
其中,“主展馆”和“钢魂馆”是室内展馆。
在选择第一个游览对象时,吴出乔锁定了“钢魂馆”。
步入“钢魂馆”,他的视线和另一位“老人”迎面相遇。
那老人约莫七十岁上下,身穿锦缎长衫、脚蹬高底皂靴,最惹眼的是他头顶的一品顶戴花翎。
这是一座清朝老人的铜像。铜像旁,赫然印有老人的名字——“张之洞”。
作为清末洋务运动旗手和“晚清四大重臣”,张之洞之所以出现在“钢魂馆”,是因为重钢的百年传奇就缘起于他。
1890年,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随即选址湖北龟山脚下,动工兴建炼铁厂。
三年后,工厂建成,是为“汉阳铁厂”。
对于兴办铁厂的初衷,张之洞在《筹设炼铁厂析》中这样阐述:“今日自强之端,首在开辟利源,杜绝外耗,举凡武备所资枪炮、军械、轮船、炮台、火车、电线等项,以及民间日用、农工作之所需,无一不取决于铁。”
自办钢铁厂,制造出中国的枪炮、军械、轮船、火车……以此锻造一个贫弱国家自强的脊梁——这,就是张之洞的梦想。
作为当时国内最先进的联合冶铁企业,建成后的汉阳铁厂,曾一度支撑起中国钢铁工业的半壁河山。
然而,在老朽的农业文明的肌体上,像这样存于“表皮”的近代工业,就像给病入膏肓的老人贴上一张治标不治本的膏药,并不能改变老朽帝国消亡的命运。
甲午战败,宣告洋务运动破产。二十余年后,清朝灭亡。
风雨飘摇中,汉阳铁厂和凋零的民族工业一起,迎来了更加叵测的未来……
视线离开张之洞铜像,吴出乔和家人继续参观“钢魂馆”。
数以千计的文物、声光电情景展示和文字影像资料,勾勒出重钢百年变迁。
而紧接工厂起源的,是一场“铁血大搬迁”。
1937年,日寇兵峰直逼武汉。次年,国民政府成立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在被称作“中国敦尔克大撤退”的宜昌大撤退中,启动了汉阳铁厂搬迁工程。
冒着日机猛烈的轰炸,数以万计的军人、技术人员和民夫,同时在武汉、宜昌和重庆展开行动。
在短短七个月里,凭借“三段式”转运战术,包括汉阳铁厂设备在内的5.68万吨各类物资成功入渝,为中国抗战保存了实力。
其间,近百人为此付出生命,三百余艘船只被击沉。
在其后的抗战岁月里,钢迁会工厂坐拥綦江、南桐两大煤矿基地,兼有专门开设的水、公、铁交通系统之利,又云集了来自全国的上万名技术精英,迅速崛起成为抗战大后方的主要钢铁生产基地。
据统计,钢迁会工厂的产量一度占到了抗战大方后钢铁总产量的80%。这些钢材汇入兵工厂,生产成刺刀、步枪、子弹、航空炸弹、迫击炮弹、防弹钢板甚至是磁吸式地雷……
在漫天烽火之中,在狂轰滥炸之下,这座怀揣着“自强”初心的工厂,就如同一根岿然不动的擎天巨柱,支撑着中国抗战军工的天空。
Part2·钢铁脊梁
——在他心中绽放的钢花,滚烫得就像年轻新中国谋求富强的热望。
离开“钢魂馆”,吴出乔和家人来到了工业遗址公园。
这个公园占地数十亩,曾经是重钢的户外作业场地——如今,昔日堆满铁矿砂、煤炭和各种钢铁制品的场地,已经布满由废弃设备和钢产品改造的景点和游乐项目。
其间,甚至还有不久前在国庆游行中亮相的重庆彩车——它将永久收藏在重庆工业博物馆。
然而,最吸引吴出乔注意的,却是一座耸立于公园一角的烟囱。
凝望着这座高达七十米的烟囱,吴出乔喃喃自语:“那是五十吨转炉的烟囱——以前上班,每天都会从下面经过……”
说这话时,吴出乔眼波如水,就像在注视一个久别的老友——
抗战结束后,钢迁会工厂改称“第二十九兵工厂”,并于1949年12月被挺进大西南的人民解放军接管。
几个月后,工厂全面恢复生产,随即缔造了新中国工业的“两个第一”:
一是生产了新中国的第一根钢轨。
二是因提前超额完成成渝铁路钢轨生产任务,荣获原重工业部颁发的一等奖奖状——这也是该部成立后颁发的第一张奖状。
不仅如此。
新中国成立之初,当家做主的重钢人开足马力,接连缔造了一系列骄人成就——
从天成线、兰新线到内昆线……随着一条条铁路大动脉在全国不断延伸,由重钢自主设计和生产的重型轨道也遍布神州大地。
从重庆发电厂、重庆人民大礼堂到武汉长江大桥……当一座座象征新中国勃勃生机的地标崛起在大江南北,重钢的产品不断转化为人民共和国成长的力量。
从越南、巴基斯坦、朝鲜到日本……重钢的优质钢材和优秀人才不断走出国门,向全球传递新中国和平友好的愿望。
随着重钢的产品、人才和技术遍及全国乃至国门之外,新中国钢铁工业也形成了“北有鞍钢,南有重钢”的格局。
……
在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在雄踞大渡口长江岸边的“十里钢城”中,车间里轧钢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像是四万万国人同频共振的心跳;炼钢炉内火红的铁水,都化作了新中国工业奔涌的血液——这一切,都融进了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血脉,向世界骄傲地吹响了古老中国走向复兴的号角。
彼时的重钢,成为新中国当之无愧的“钢铁脊梁”。
就在这时,吴出乔来到了重钢。
1964年,吴出乔从成都工业专科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重钢工作。
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十里钢城”覆盖了吴出乔的整个人生——
在轧钢车间工作一段时间后,他被调到质量管理处,负责工厂铁制品的质量监督工作。
其间,他结识了在重钢设计院管理科工作的王元琼。
两人恋爱、结婚,并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女儿进入重钢子弟校学习,并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返回重钢工作……
数十年相知相守,林立的烟囱、轰鸣的厂房、照亮夜空的钢花和灯火……有关“十里钢城”的一切,都成为吴出乔一家最熟悉而温馨的记忆。
Part3·钢花铸“梦”
——他应运而生,也相时而变。他经历坎坷,依旧勇往直前。
在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里,吴出乔始终眯缝着眼,凝望着高耸的烟囱,任由回忆溢满心头。
片刻后,他才低声说道:“1994年,我和爱人退休。那时,厂里的日子已经不太好过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计划经济的积弊全面凸显,重钢也开始面临债务高、产品积压、资金周转不灵等一系列沉重包袱,生产经营形式极其严峻。
放眼全国,莫不如是。
为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破除计划经济体制障碍,重钢被确定为全国首批6家试点国企之一,作为国企改革探路者,寻找从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道路。
自身困难重重、全国也没有可借鉴的样本——转型之“路”,又在何方?
重钢的突破口是:充分运用企业自主权。
彼时,四川省开全国之先河,提出企业可以在国家计划外自找销路的改革路径。
政策有了,却无人尝试。
为什么?
因为素有“工业之母”的钢铁,在彼时是国家统配物资,具有战略意义。
别人观望踌躇之际,重钢第一个吃了“螃蟹”。
1979年,重钢缔造了又一个“全国第一”——运用企业自主权,大手笔拓展计划外市场。
当年,工厂凭借自有渠道销售钢材获利近2000万元,又在相关规定框架下,积极尝试产品“走出去”,并成功与一家香港公司签订了外贸合同。
不懈探索之下,“坚冰”渐渐消融,重钢的生产经营渐渐好转。
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池塘——见“探路者”尝到了甜头,同行企业竞相效仿,全国钢铁行业以及相关产业随即掀起了改革破局的“涟漪效应”。
初战告捷后,在战火硝烟中屹立不动的“十里钢城”,开始在改革大潮中迎风破浪——
1994年,重钢成为国务院批准的全国首批100家现代企业制度试点企业,开始探索主业辅业分离、股份制改革等全新课题。
2001年,重钢兼并了陷入严重困难的重庆特钢,并在当年实现了盈利。
……
三十余年间,“十里钢城”栉风沐雨,一路前行。
时间一晃,就到了2006年。
一个轰动重庆的消息挤占了各大媒体的头条——“重钢搬迁!”
这一年,为支撑重庆城市发展和生态环境保护,重钢启动了环保搬迁。
前后历时六年,重钢迁建至长寿新厂区。
工厂搬走之后,“十里钢城”沉寂下来。
搬迁之后,吴出乔曾到老厂区“怀旧”。
昔日炉火熊熊的高炉,如今渐渐爬上锈迹;曾经人车熙攘的厂区,现在慢慢长满草木——目之所及,老人不禁感到一丝怅然。
曾作为重庆工业象征的“十里钢城”,难道就此隐没?
Part4·钢城“涅槃”
——厚重的历史积淀、丰富的文化基因、深厚的集体记忆……这一切,都成为他新生最“硬核”的动力。
吴出乔为老厂区伤怀之际,另一个人也在惦记着“十里钢城”。
他就是时任渝富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的何智亚。
对于“十里钢城”的价值,何智亚这样解释道:“重钢是百年老厂,是重庆近现代工业的象征和重要载体,它收藏了一座城市的工业记忆。因此,能否利用好这份珍贵的历史遗产,对重庆保存和弘扬地方历史文化、推动文旅融合具有积极意义。”
在这样的“情结”催动下,何智亚提出了把重钢老产区打造成工业遗址博物馆的建议和初步构想。
重钢环保搬迁后,“因钢而设、因钢而兴”的大渡口区,提出了培育新兴产业、提升发展质量的战略路径,并规划了四大支柱产业。
文旅休闲旅游业赫然在列。
在市政府、有关部门的重视支持下,大渡口和渝富集团携手,拟将重钢老厂区打造成为重庆工业文化博览园,并以此为支点,联结同属于该区滨江板块的马桑溪古镇和钓鱼嘴半岛,再布局相关功能性项目,从而形成兼具工业遗址、音乐时尚、古镇等多种形态的文化休闲旅游湾区。
可以说,重庆工业博物馆和正在建设的重庆工业文化博览园,为这个发展方向提供了一个突破口。
从2007年提出构想,到2011年重庆工业博物馆列入重庆市“十二五”重点项目,再到2019年9月29日建成开放,“十里钢城”的“蝶变”可谓10年磨一剑,体现了渝富集团的文化自觉、社会责任和国企担当,也彰显了重庆在地方文化保护和弘扬方面的前赡眼光。
就这样,“十里钢城”浴火重生。
11月14日,时近正午,吴出乔和妻女来到了主展馆。
这里主要展示的是重庆近现代工业的发展历程。
从“洋火”“洋马儿”到航空材料、远洋船舶,从丝绸、布匹到石墨烯新材料、3D打印,从蜡烛、煤油灯到电子信息产品、风电装备、工业机器人……移步换景之间,重庆工业百年峥嵘尽现眼前。
盯着这些“重庆造”,吴出乔再次觉得恍若隔世。
这些年,在重庆经历浴火涅槃的,并不仅仅只有“十里钢城”——曾经以“傻大黑粗”为特征的重庆工业体系,也正在发生一场“蝶变”。
在重庆以大数据智能化为引领的创新驱动发展战略行动推动下,电子信息、机器人、新材料等战略性新兴产业在全市崛起;经过改造升级,汽车摩托车、机电、船舶、化工等传统工业也持续焕发活力。
正午时分,吴出乔一家缓步离开工业博物馆。
穿出大门的一刹那,老人再次回首老厂区。
暖阳下,一家人数十年的回忆,以及那个关于家与国的瑰丽梦想,都如头顶的阳光般倾泻而下。
服务小贴士:重庆工业博物馆导览
文/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 姜连贵 陆睿杜典韵
视频/实习生 王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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