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0日,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
一位身穿西便装、戴金属框架眼镜的长者步履如风,快步进入美术馆。
在经过美术馆门口的一幅巨幅宣传海报时,他略略抬起头。
海报上,印刷着21年前朝天门广场修建前的巨幅黑白照片。照片旁,一行大字很是惹眼——“人与城·何智亚城市影像文献展”。
何智亚向观展者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
目光掠过黑白照片的一刹那,他眼波如水。
他,就是何智亚。
在他面前的美术馆里,数百幅或黑白或彩色的旧照已经布置完毕。
那些纵横在照片上的光和影,勾勒出了同一个主题——那就是重庆城曾经的轮廓,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的记忆。
展厅一角
记忆之城
“城市,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就会尊敬它,保卫它,珍惜它;你若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物质,就会无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随心所欲地破坏它。”——冯骥才
一座城的“光影史诗”
11月10日上午9点,何智亚步入展厅,在这里与策展人王林会合。
整个展厅被分成“重点工程”“老城印象”“古镇寻踪”“巴渝建筑”“行者无疆”五大部分,何智亚拍摄的数百幅城市摄影作品排列其间,静候观展者。
市民观展
这次文献展是四川美院美术馆首次为美术界之外的人士举办的展览,而且是涉及城市建设和城市历史文化领域,因此,作为策展人和作者,既感到兴奋,何智亚又负有一份责任感。
除了是这些照片的作者,何智亚还拥有多重身份——他曾经是政府公务员,大型国企董事长,也是城市规划建设项目管理者,还是重庆知名历史文化学者。
何智亚田野考察工作照
2011年,何智亚退休,可谓“功德圆满”。
然而,他心里始终存留着一缕不能割舍的牵挂。
时间回到大半个世纪前。
童年时,何智亚曾先后在重庆老城的望龙门和来龙巷生活过。
望龙门巷
因为家里不宽裕,年幼的他和姐姐弟弟总是想方设法赚钱补贴家用——
他们把心爱的连环画攒起来,到解放碑和平电影院(今国泰广场)门前摆过地摊,收费不高,一分钱可以看两本。
他们也曾用稚嫩的肩膀挑着满筐柑橘,到望龙门的老缆车下面兜售。
望龙门缆车
放假时,他们还曾到29中挖防空洞,用竹筐把挖出来的泥土运到临江门的长江边倒掉,“一次要挑四五十斤,一天要跑八九趟”。
……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童年似乎有些“苦兮兮”。
但在何智亚心里,这些久远的过去,已经和望龙门被磨得发亮的青石台阶、临江门饱经波涛冲刷的码头一起,成为心底最柔软的记忆……
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个从望龙门老城里走出来的小男孩,成为了政府公务员、城市规划建设管理者、国企高管、地方文史学者。
朝天门旧貌
直辖后,重庆城迎来了快速成长的“青春期”——曾经拥挤破旧的老城开始“三月一小变、一年一大变”。
其间,何智亚先后主持、参与了许多重点工程,包括解放碑步行街、朝天门广场、湖广会馆等等。
在改变城市面貌的过程中,何智亚看到记忆中的“故城”一点点消失,也感到一丝离别的惆怅。
于是,他拿起相机,不断记录正在消失和新生的重庆城。
日本摄影大师森山大道说:“与其说摄影是记录,倒不如说是记忆。一连串记忆累积的过程,是光与时间的化石,是光影的神话。”
建成后的洪崖洞
长达30余年时间里,何智亚一刻不停地“记忆”重庆——他利用节假期间,行程数万公里,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出版了《重庆老巷子》《重庆古镇》《重庆湖广会馆——历史与修复研究》《重庆老城》《重庆民居》等多部专著,发表文字85万余字,同时展示了2000多幅以重庆为主角的城市旧影。
在何智亚的镜头里,在数以千计的底片上,一座城市发展变迁的“史诗”赫然浮现。
退休后,在王林等好友的建议和鼓励下,何智亚决定举办一个文献展,把这些“记忆”分享出来,存进更多人的心底。
一群人的“岁月童话”
上午10点,“人与城·何智亚城市影像文献展”开幕。
在“老城印象”展区,一名年轻瘦削的女孩和朋友流连在旧照之间。
下浩正街、董家桥丁字路口
当目光和一幅名为《下浩正街》的老照片相遇,女孩忽然一愣。
她默默抬起手,指着照片上斑驳的青石板老街,轻声说:“小时候,我就住这——从这里沿着老接下去,就能到江边……”
说这话时,女孩眸子里熠熠有光,声音也极轻极柔,仿佛在自言自语。
在“古镇寻踪”展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缓步来到一幅以巴南丰盛镇十字老街为主题的旧照前,随即就像被磁铁吸住,眯缝着双眼久久凝视。
巴南丰盛镇——十字街街景
良久,老人发出一声叹息:“我姐就嫁到了老街上。她办喜事那天,我还跑到石板路上放过炮仗……”
在“重点工程”展区,一对年轻夫妇的目光,被一幅名为《珊瑚公园》的彩色照片深深吸引。
“你还记不记得,读书的时候我们一起到这里放风筝?”
“怎么不记得?”
“婚纱照也是在这拍的。”
“对头。”
……
1998年的珊瑚公园
在观展的人潮间,在黑白或彩色的旧照前,这样的画面频频掠过-客户端记者的视线。
日本动漫大师高畑勋在《岁月的童话》里说:“岁月是一掬清水,无论平摊还是紧握在手掌,总会一点一滴从指缝中流逝。”
而在泛黄的老照片上,流逝的岁月得以蓄积成为回忆的汪洋,并在目光与影像重逢的一刹那打开闸门、倾泻而出……
而寄托了这些回忆的,便是这座城。
渝中半岛 图库戴小霞 摄
对个体而言,在这座城市变迁的某一篇章,每一个重庆人都能找到深藏在记忆中的地标;对群体来说,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寄托着心灵的缘起和归宿的地标。
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旧的地标在不断消失和变迁,新的地标也不断涌现。
一个宏大的时代命题,也就此摆到了全体重庆人面前——对不断前行的城市而言,要如何处理好“旧”与“新”的关系?
燃情之城
“一座城市就像一棵花、一株草或一个动物,它应该在成长的每一个阶段保持统一、和谐、完整。而且发展的结果决不应该损害统一,而要使之更完美;决不应该损害和谐,而要使之更协调;早期结构上的完整性应该融合在以后建设得更完整的结构之中。”——霍华德
“破”“立”之道
较之“记忆”城市,“保护、传承、彰显”才是何智亚的重要努力方向。
渝中半岛东侧,东水门大桥下,一座金色外墙的古建筑群屹立于现代化楼群之间。
湖广会馆。罗岚 摄
这就是素有“湖广填四川”大移民的实体记载:重庆湖广会馆。
作为目前全国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会馆建筑群之一,始建于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运动期间的湖广会馆,保存了重庆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历史人文血脉,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然而,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湖广会馆被作为民居使用,一度拥挤了400多户人家,不仅不利于古建筑的保护和利用,还存在极大安全隐患。
2003年,市委、市政府启动了湖广会馆修复工程。作为市委、市政任命的项目总协调人,何智亚全程参与,同众多专家学者和相关部门,从策划开始,历经几年时间,终于让湖广会馆再现辉煌。
2005年9月29日,湖广会馆开馆典礼
在改造城市的过程中,何智亚和同事们始终坚持一个目标——“在走向美好未来的时候,也要人们留下历史的印记。”
这,正是重庆城市发展的导向。
修复中的十八梯
不仅仅是湖广会馆——在这样的理念指导下,在十八梯、山城巷、弹子石、龙门浩、鹅岭貮厂、中山四路、白象街、李子坝……一批很有年头的“新地标”崛起在日新月异的重庆城。
最近,市政府出台了《关于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规划和实施工作的意见》,提出了建设“山水、人文、城市”三位一体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的“路线图”和“时间表”。
重庆城的“魂”,就这样在群山大江间延续下来。
“传”“扬”之行
在何智亚的文献展上,有一幅江北城的全景图。
照片上,上下横街纵贯而下,穿过密集拥挤的低矮平房,一直延伸到布满沙滩和岩石的长江边。
对36岁的小学教师张新而言,照片上的画面早已经“刻”进了骨髓。
“我从小在江北城长大,一直生活到上下横街拆迁。”张新说。
江北城拆迁后,张新随父母搬过两次家,最后定居在了距江北城不远的五里店。
“我从小就喜欢跟着父母到江北城的江边玩——现在也一样。”张新说。
如今,当张新一家人再次来到江边,在江北老城拆迁后的废墟上,靓丽的江北嘴金融CBD已经崛起。
重庆大剧院图库戴小霞 摄
在灯火炫动的重庆大剧院旁,在造型时尚的写字楼群间,在如巨龙般横亘大江的千厮门大桥下,张新和家人徜徉在布满沙滩和岩石的江边,一切恍如从前。
今年国庆节,张新和表弟再次来到江北嘴。
在大剧院下的石滩上,兄弟俩极目远眺——
大江之上,往来舟楫之间,都市的霓虹照射出七彩涟漪。
渝中半岛之巅,来福士如披挂灯火的巨人,巍然屹立。
朝天门之南、长嘉两江交汇处,弹子石老街上鱼龙夜舞、流光璀璨。
……
来福士图库朱永海 摄
兄弟俩眼前,故街不复,江山依旧。新城之上,日月亘古。
凝望两江盛景,当记者的表弟提了一个很“哲学”的问题:“老哥,你觉得以前的江北好,还是现在的江北好?”
张新脱口而出:“这不废话吗?当然是现在好了!”
说着,他又转过头,凝望屹立在群山大江之间的城市,幽幽说出一句更“哲学”的话:“老城变‘新’了,但重庆还是重庆。”
-客户端记者 姜连贵 陆睿 吴思佳
(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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