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话”人:南诏二郎
整整1260年前的一天清晨,大唐夔州白帝城下。
一叶轻舟顺江而下,须臾间便驶到了夔门峡口。
一个中等身材、风度翩翩的中年大叔,背着手立于船头。
白帝城。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记者 吴思佳 摄
在他面前,滚滚彩云涌动于苍茫高天上,浩渺川江奔腾于雄峻山峡间,成群的猕猴在陡峭岩壁上追逐嬉戏,猴群的啸叫声顺着峡谷一路迤逦蜿蜒。
没人能够确定,当时这位大叔是不是腰悬着他那把游侠儿的宝剑,是不是穿着后世印象中的标志性白衫,甚至是不是还怀揣着金樽和一斗十千的美酒。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眺望雄美的峡江时,大叔的心情很好。
因为他在船上写了一首被传颂千年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没错,他便是“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的大诗人李白。
李白。图源:东方ic
以李白这趟重庆之行为原点,前后延伸到整个唐朝,多位唐朝诗坛巨星都曾照耀重庆。
他们或亲身到此一游,或作诗寄情巴山渝水,或两者兼而有之。
接下来的两天,就让华龙文“话”人和各位看官一起穿越千年,与这些巨星来一场“联线”,品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人,回味他们所处的时代——
壹
巫峡泛舟犹自怜 北望胡天赴国难
在李白写下《早发白帝城》的数十年前,巫峡就曾被巨星照亮。
那是公元685年,大约是一个晚上,一位身材瘦弱的年轻人乘船西入峡口。
面对同一座巫峡,同一条川江,同样的猿声喧嚣,他却和李白有着迥然不同的心境。
巫峡。图源:重庆图库 长征
眺望着这些景致,他挥毫写下了一首《巫峡》——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
他是“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
杨炯:像。图源:《古圣贤像传略》
杨炯少年既有才名,十多岁就进入后备干部之列,却等到快三十岁才谋得一个九品小官,可谓命途多舛。
在漫长的等待中,杨炯曾听闻吐蕃、突厥入侵西疆,又联想到自己有志难舒的境遇,于是愤而做《从军行》一首,表达了投笔从戎、“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热切愿望。
其诗曰: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细品这首千古绝句,其节奏之紧张、其画面之壮美、其情怀之慷慨、其意境之悲壮,皆极具边塞豪迈雄风,丝毫不输当今美国大片。
令人扼腕的是,杨大才子没能成为“百夫长”,却因受到徐敬业叛乱牵连,被朝廷贬谪梓州(今四川三台县)。
巫峡。图源:重庆图库
赴任途中,杨炯途经巫峡,眺望江山浩荡,遂感怀而作《巫峡》,抒发自己“征客泪沾裳”的苦闷。
幸运的是,五年后,杨炯得以回归东都,后又任盈川(今浙江衢州)县令,最终死于任上。
遍观杨大才子一生,等待占去了一大半。但不管命途如何多舛,在这位书生的胸膛里,始终奔涌着“忠信吾所蹈”的赤诚热血。
这种如旭日般炽热的豪情,正是唐人的共同气质。
在这种气质的酝酿下,杨炯过巴渝数十年后,一个前无古人、光耀寰宇的强盛中国,终于如日中天。
贰
携手梁园结良缘 聚散嗟叹巴水畔
杨炯过巫峡后数十年间,唐代中国拓贞观之基、承武周之势,终于在开元年间迎来了全盛。
至此,一个和阿拉伯帝国、拜占庭帝国鼎立称雄的强大文明,崛起于亚欧大陆东方。
作为这个伟大时代的文化结晶,唐诗也迎来了空前繁荣。
在盛唐诗歌的天空中,无数或霸气豪迈或细腻婉约的诗人闪烁其间,汇聚成光耀千秋的银河。
而在这些群星中,有三颗分外灿烂。
他们就是诗仙李白、诗圣杜甫和边塞诗旗手高适。
杜甫。图源:东方ic
巧得很,三人都曾与重庆结缘。
话说在“早发白帝”十余年前,因仕途不顺满心郁闷的李白,和杜甫、高适相会于宋州(今河南商丘)旅游胜地——梁园。
彼时,杜甫与高适因为同样的原因,也和李白一样郁闷。
境遇相同且都有大才,让三人一见如故。
接下来一段时间,三位大诗人游览了禹王吹台等诸多名胜,“醉眠秋共被,携手同日行”,上演了一出“梁园结良缘”的千古佳话。
禹王吹台。图源:东方ic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三人的友谊最终却以一种令人唏嘘的方式收场。
三人中,李白不羁放纵爱自由,虽然诗词造诣已入至臻化境,但对政治和战争等大形势的判断却天真稚拙。就如他在仕途失意时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其诗虽豪情旷达,其情却不免有些逃避现实的味道。
高适则迥然不同。这个以“而命亦舍磨蝎”自嘲的大龄待业青年,胸怀大志又极其隐忍,不仅有明确的人生目标,更有为实现目标忍受万般磨砺的觉悟和毅力。
从其名篇《别董大》中,便可窥见高适这种“务实的理想主义”: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馀年。
丈夫贫践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诗中劝的是好友董大,说的却是诗人自己——长期身处“无酒钱”的窘境,高适虽然“私自怜”,却始终以“丈夫贫践应未足”“莫愁前路无知己”自勉,并相信终有一天能“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雕像。图源:东方ic
抱定这样的信念,在梁园会后十余年间,高适以半百高龄愤然投军,成为大将哥舒翰幕僚。
安史之乱爆发后,哥舒翰在潼关大败投敌,高适却选择逃归朝廷阵营,并得到玄宗、肃宗二帝信任。
唐肃宗至德初年,封疆江淮的永王李璘叛乱。危急关头,唐肃宗任命高适为淮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主持平定江淮叛乱。
凭借多年磨砺出的战场韬略,高适仅用一年便平定了叛乱。
这时,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在清点叛军俘虏时,高适竟然遇到了李白。
原来,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也欲投军报国。却不想,对政治缺乏天赋的他,竟错投了反王李璘。
永王兵败后,李白被俘。在狱中等候审判时,他听说平叛统帅是自己哥们,于是写信向高适求情。
求助信一去,却石沉大海。
最终,李白被判发配夜郎(今贵州),途径夔州(今重庆奉节)时遇到天下大赦,于是作《早发白帝城》,抒发重获自由的喜悦。
挥毫写下这首名篇时,李白对高适也许还怀有一丝怨恨。
然而,高适真是薄情寡义之人吗?
“踏出夔门”。图源:重庆图库 农夫俊才
在高适唯一一首和重庆有关的诗作《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中,可以窥见一些线索:
嗟君此别意何如,驻马衔杯问谪居。
巫峡啼猿数行泪,衡阳归雁几封书。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
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
透过这首诗就能发现,送别朋友时“驻马衔杯问谪居”的高适,对挚友是有多么不舍。
而参加梁园会的另一人——诗圣杜甫,更为证明高适的“清白”提供了关键证据。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一路飘零到成都,过上了“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困苦生活。
同一时期,高适在巴蜀历任彭、蜀二州刺史,最后官至剑南节度使。听说好友杜甫过得惨兮兮,他便持续接济杜甫。
其间,杜甫和高适创作了多首诗歌,抒发相惜相敬之情。
后来,杜甫离开成都,一路辗转夔州、忠州等地,创作佳作数百首。
当他来到忠州(今重庆忠县)时,忽然听到了高适去世的噩耗。
忠县牛头山下。图源:重庆图库 大漠雄鹰
于是,他提笔写下《闻高常侍亡》:
归朝不相见,蜀使忽传亡。
虚历金华省,何殊地下郎。
致君丹槛折,哭友白云长。
独步诗名在,只令故旧伤。
独步的诗名犹在,曾携手同游的故人却已阴阳相隔——在大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命运节点上,在常年飘零的困顿生活中,诗圣的这首绝句,既是向飞黄腾达而不忘故知的好友告别,又像是对渐行渐远的盛唐说再见。
但不管时运与个性如何迥异,浪漫豪迈似九天星河的李白,雄浑苍茫如北疆漠雪的高适,以及穷困潦倒却依旧心怀家国万民的杜甫,都在那个伟大时代绽放出了无比耀眼的光华,并永远照亮了后世。
而在随之而来的中唐,相对偏僻却又地扼要冲的巴渝大地,依旧持续闪烁着来自大唐诗坛的璀璨星光。
明天,就跟各位看官聊一聊中晚唐诗人和重庆的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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