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
电视剧《繁花》是迄今为止,同类剧集中唯一一部由多个获得过国际和国内大奖肯定的人士(王家卫曾获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鲍德熹曾获奥斯卡最佳摄影奖,曾美慧孜曾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演员奖,陈勋奇曾获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配乐奖,胡歌、马伊琍、唐嫣等也都是近年内地电视各大奖的得奖常客)组成的创作团队拍摄的电视剧作品。其出色的表演和影像品质,以及对当代生活所做的成功的浪漫化诠释,无疑将会在中文电视剧发展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对于每个稍微了解王家卫创作风格的观众来讲,作品出现争议是意料之中的。因为王氏的叙事、王氏的剪辑、王氏的拍片节奏,以及对原著小说的改编方式,历来都属于“不走寻常路”那一类。剧集《繁花》的神奇,在于它所带来的争议是多重的。
比如影像方面——多数观众反映光线过于暗,让人想起《花样年华》里的民国时期。还有剧中黄河路的金碧辉煌,豪华味道是足够了,可缺少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特有的、粗糙的“土豪”味道。
比如叙事方面——有些地方过于突出悬疑感,看了更像谍战剧,而不像商战剧、生活剧、年代剧,让人觉得有些故弄玄虚。
比如情节方面——有的读过小说原著的观众,看到电视剧播完三分之一时,忽然恍然大悟:原来王版剧集,前面主要改编的是原著小说的“引子”部分;还有忠实的小说读者看完剧集的一多半后,无奈地发出感慨:要是不去想原著小说里的那些情节,电视剧《繁花》倒也挺好看的。
比如角色方面——最让人匪夷所思的争议,出现在口碑最好的游本昌扮演的“爷叔”身上——“爷叔”这个形象,太精致了。现实中的上海“老克腊”,除了精神上对精致品质的苛求外,还自有生活的烟火气以及不堪的一面。
比如配乐方面——大家熟悉的香港流行歌,在剧中穿插得过多了一点,上海本地以及内地同时期的流行歌又少了一点,很容易让人生出“香港人在上海”的错觉。
……
凡此种种,综合起来看,争议点无非集中于——《繁花》一剧虽然精美、好看,但可惜精致有余,写实不足,对上海本地的时代感与风俗呈现,还略显粗糙……
其实,所有这些言论都呼应了之前一些报道里早就揭示的一个事实:作为年幼时去到香港生活的上海小孩,王家卫对故乡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他的亲人还有不少生活在上海,他正好可以通过这次拍剧,潜入亲人过往几十年的生活,也包括潜入上海——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作为一位电影“作者”,王家卫只是照例按照自己一贯的审美与工作习惯,自顾自地去拍摄了。至于原著小说,那只是他开动摄影机的一个契机,是他进入故乡岁月的一座浮桥、一张船票。诚如王家卫自己在短视频里说的:“剧集只是原著蛋糕中的一块。看完之后意犹未尽,我建议你们去看原著。”
众议纷纭下的《繁花》剧集,无论是从原著小说中的取材角度,还是剧中人的镜头特写,以及各位主演透露的镜头重拍次数,都表明了王家卫还是在以他过往的“作者电影”手法来进行着拍摄,只除了一点——长度。剧集的整体长度比一部电影的体量要多出十几倍,过去在电影里显得跳跃的叙事,现在增加了更多细节,尤其是逻辑性。当然王家卫对这一妥协仍有着自己的逆反,那就是时不时让主人公通过影像和画外音进入回忆和倒叙,一部“作者电视剧”也就在妥协和坚持之下诞生了。这虽然会让一部分剧迷不满,却也在剧集里最大限度地保持住了王家卫个人的影像美学标签。利弊得失,都是有的。
《繁花》无疑在王家卫的作品里位居“最好看”的序列。那是由《旺角卡门》《阿飞正传》《重庆森林》《堕落天使》构成的。虽说把电视剧集和电影并提有些“雅”“俗”和“难”“易”不分,但考虑到内在的美学坚持,《繁花》不妨被看作是既往王家卫优质电影的一个“审美普及”版本。对于当代的中文剧集而言,大导演王家卫出手拍电视剧,技术上有种“降维打击”的意味,但对于以往王家卫影片的观众而言,《繁花》的出现,是一次惊喜,也是一次对艺术家美学固执的纠偏与微调。考虑到该剧漫长的拍摄期,在时间上涵盖了整个疫情期,其艰难和目前所呈现的成果,都值得观众和业内人士肃然起敬。
如前所说,从导演个人角度讲,剧集《繁花》是已届老年的“游子王家卫”竭力拥抱故乡的一次勇敢尝试。而从该剧所反映的题材来看,又是今人对过往三四十年人类史上罕见的“创富年代”,不无浪漫和写意色彩的回望和追慕。再写实的作者影像创作,其本质也是主观的,不可以用“写真”去强求。《繁花》给当代观众制造的观感分裂也正在于此。(作者为诗人)
来源:北京日报